*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维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徒步不摆烂，快乐少一半。”

这个不无戏谑意味的新梗，指的是当下城市年轻人中时兴的“摆烂式徒步”。有道是“出来爬山，没必要太正常”，很多人来到野外山林，但既不想勇攀高峰，甚至也不想把路线走完，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甚至边徒步边躺平，躺在路边、河边、林间草地里、山间石头上，爱怎么躺都行，“在摆谱和摆拍之间，选择了摆烂”。

《爱的警报器》剧照

这种玩法为何会流行，实在让很多人深感困惑，有人说：“不就是不想走了吗？还取一个摆烂式这么前卫的名字……我三岁的时候就会了。”那么问题来了：这算是什么新玩法？又到底好玩在哪里？怎么还对年轻人产生了那么大吸引力？

孤立地看待这个现象是很难理解的，因为这只是表象，根源却不在这里。虽然都说“摆烂式徒步”是“回归本真，亲近自然”，但哪一种户外活动不是这么宣称的？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只想在野外找块石头趴着，从根本上说还是如今人们活得太累了。

这是人之常情：当你承受了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和巨大的压力之后，一旦有机会放松，就会什么都不想干了。

《我的前半生》剧照

我一位老同事非常敬业，被普遍看作是工作狂，但有一天深夜加班，他和我说：“我一直以为自己都能扛住，有一次，我离职前还忙到最后一天，想着做完就能好好出去玩几天，可结果是，我一觉醒来，忽然就提不起任何兴致了，在去新公司报到之前的整整17天里，每天就吃了睡睡了吃，活得像个植物人。”

多年前，作家西门媚也曾写过，她的两个闺蜜都嫁得不错，但一个吐槽老公回家来就像死狗一样躺在沙发上，另一个抱怨老公下班后只愿意做一些不动脑筋的事消磨时间，像个白痴，她据此总结：“死狗与白痴，这就是现在所谓的成功人士。”

这些以往大多被视为笑谈，哪怕亲身经历过，也未必会更深入一层去想想。尤其中国人普遍勤奋，就算是去度假，也都行程排满、四处拍照，因为这样“可平息工作狂的人在度假或自以为要玩乐时所感到的不工作的焦虑”（桑塔格语），以至于很多人在东南亚旅游时都会感到不解：为什么那些老外能在海滩上躺一整天，啥事也不干？难得来一趟，不是应该多出去看看吗？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要真正理解这一点，得先回到现代生活的源头。在传统社会中，农民没有“工作”和“休闲”的明确划分，田间干得累了就歇会，就算农闲季节也只是“不用干农活”的日子，谈不上是一种与工作交错的节奏、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当然更没有“休闲产业”。实际上，“工作/休闲”二元分裂的日常生活，直到工业时代才成为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

当你的一部分时间被工作独占之后，随之也就会专门安排一部分时间来休闲，这就是现代人熟悉的节律：人们就像机器，必须在劳作和“保养”之间不断切换。不过，早期现代社会的“休闲”，往往都带有中产阶层那种清教徒式的自我规训，玩耍、娱乐多多少少被看作是琐碎无意义，难以为自己正名，因而他们仿佛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为了满血复活后神清气爽地回到工作中去。这就需要严密地安排行程，有计划地使用金钱、时间和精力，最好还能达成一些什么目标——不论是健身，还是团队精神的提升。也就是说，休闲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实现“更好工作”的手段。

《漂亮的李慧珍》剧照

在这种生活方式刚刚兴起的时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因为它完全有悖于农业社会的习惯：“登山旅行其实是花钱买苦吃，也难怪山里农民老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这群人，他们既花时间又花钱，但又貌似在做没有任何目的的工作，这群人甚至自称它为消闲！”（《美好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史》）

然而，人们渐渐意识到，“活着是为了工作”这种理念也潜藏着危险：在大萧条时代，对德国人这样已被教育成一个把工作看成是生活目的的民族来说，失业意味着一种严重的失重感，乃至是整个道德体系的崩溃。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如果人生中只有工作，这不仅仅是无法摆脱操劳，更糟糕的是，那实际上是人的异化，当然也谈不上自由了。西塞罗在古罗马时代就说过：“对我来讲，一个人如果不能时而无所事事，则这个人断非自由人。”

人毕竟不是机器，让自己被密集的日程表撕裂的生活恢复平衡，你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很自然地，劳动强度越大，你就越是想要彻底的放松。在欧美，早有学者观察到，人们之所以会在休假时躺在沙滩上什么也不干，正是因为过度紧张的工作使得人们内心渴望退回到如婴儿般原始的状态。这种看似“躺平摆烂”的做法，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修复反应。

《独自生活的人们》剧照

不难看出，这些年来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可以说是重演了一遍这样的历程。作为一个后发现代化国家，“工作/休闲”二元分裂的日常生活节奏，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其实是相当陌生的。“休闲”这个词本身，就是1990年代初才流行起来的，因为在此之前，国内城市职工家庭普遍的生活模式就是在一个能全面照顾你的单位里上班下班，连“带薪假期”的概念都没有，更别提特意去“休闲”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休息”对工薪阶层来说是一个“充电”的间歇——这个曾经流行的隐喻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休息是为了能以更好的状态回归工作。

《这个不可以报销！》剧照

就在不到十年之前，很多企业还经常组织团建（team building），而最受钟爱的活动内容之一，就是去郊外徒步。即便不是公司组织的户外活动，爬山、徒步，其隐含的主基调通常来说也是“征服”多过“放松”——也就是说，人们内心渴望的其实是不断成功、达成目标，哪怕是在休闲时也在模仿工作。

然而，现在时代变了。新进入职场的二三十岁年轻人所面临的压力极大，却赫然发现机会少了许多，往往需要拼命奔跑才能留在原地，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中，成功已再不像以前那样是劳作之后必然到来的奖赏。可想而知，这势必会打击人们奋斗的动力，也会激起一种深沉的无意义感：如果努力未必带来好结果，而是得靠运气，那忙忙碌碌又是为什么？更何况现在工作压力还可能比以前更大了。

《我们的婚姻》剧照

这样一来，也难怪近些年来年轻人都学会席地而坐了，又或“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有些00后尚未大学毕业，但已经相当焦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就算出去玩也开心不起来，很难痛痛快快地去玩。在这种情况下，“摆烂式徒步”就具有了莫大的吸引力，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一种方式，至少可以暂时放空自己，把那些烦恼的事搁置一旁。

不仅如此，“摆烂式徒步”相比起一般的徒步，还有一些特殊之处，尤其是花销小、无须特别规划，支撑“摆烂”的是在金钱、精力上最低限度的支出，而消磨掉较多的时间。除了在体力付出不同之外，这里的很多特点倒是和前一阵流行的“特种兵式旅游”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欢迎回来，旅人》剧照

当然，明显不同的是，“特种兵式旅游”以工作狂的节奏不停地在各个旅游景点打卡。两者乍看起来相反，但在内在的心理上却是相通的：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有的人可能选择消极无为的“摆烂式徒步”来放松，这是“向后逃避”；而另一些人则可能选择让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些积极的活动上来“向前逃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其共同点就是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无论是彻底放空也好，让自己不停忙碌也罢，至少得以暂时不去考虑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

《金多美潜迹》剧照

这看起来是放弃，但由此才有可能找到点不一样的活法：当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放下那个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时，突然就轻松了。如今出现了这么一种说法：反正也不买房子，不追求未来的话，用来旅行还是足够的——所谓“旅行”，在此也是一条“做回自己”的道路，人们卸下重负，回归内心。换句话说，“摆烂式徒步”是一个休息的站点，但它不是终点。

从这一意义上说，这种社会动向之所以值得注意，并不只是在于这些玩法有多新，而是因为它透露出社会自我调适的可能性：那些年轻人也许未必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去找到一些方法来纾解压力，进而开辟一种新的可能。我们还不清楚那将是什么，但那可能就是未来。

《凪的新生活》剧照

排版：佐伊/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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